风萧萧兮

【周叶】摽有梅(上)

·我周生日快乐~

·算是贺文的古风甜饼(?)架空无考据,看着开心就好

(壹)

数日未见雨水,炙风绕城,这在方至五月的嘉世城实属少见。

这日许是天公梦醒,才懒懒思及气候不妥,遂将仙袖一挥,舍了场豪雨下来。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未停,使得田地得以浸润,邪热得以发散,一时城内城外皆欢喜。

城南多曲水园田,农户也大多聚居此地,连日见雨势浩大,虽不便出行,但想到田中作物,便十分安乐地守在家里,围爨造饭。

屋舍旁,田径依地势延开,自是九曲十八弯着绕远去,似是无人管养的兽。

在这雨天本该最是空寂的阡陌,却有人秉伞而行。

第三日的雨已过盛时,此时已有渐止的趋势,被风一吹,轻幔般笼在朴素无画的竹伞上。

若有眼尖的城中人过路得以逢迎,必要惊道一句“这不是前些时日新封的状元爷嘛!”只可惜正值雨时,各门各户皆紧闭门牖,因而也无人有缘得见。

这位新封的状元名作周泽楷,他非贵第豪门出身,却登居状头,因而这事说来也真算是天底下寒窗苦读之人的美梦。周状元郎的故事,倒也算是近年来的罕事,他春闱以一篇论谏力压余作,又得圣上亲试圈点为甲等之首。待从官念名册时才知,这位才绝惊世且相貌清俊的状元郎竟年仅十八,连当时识人老辣的主考官张益玮都不禁赞道:“口不言自明利弊,语方出已成乾坤。”皇帝更对其是称赞有加,越过往年状元当给的翰林院修撰,直接封了刑部侍郎的官位。一时朝野皆惊,纷纷猜测这会是怎样一位人物。

新科状元骑着高头大马行过街巷之时,两道雕镂画阁里头,不知飞出了多少花枝丝绢,马蹄一时无处落脚,队伍寸步难行。更有胆大的竟直呼起了非周侍郎不嫁的话语,且此起彼伏,不见低落。声浪未歇,又不知从何处横空掷来一枚绣球,恰好落进了周泽楷的怀中,众人见此,立刻拍掌叫好。待看清怀中之物,马上之人抱着绣球烧红了脸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半晌,他才轻唤身旁随从,递了那绣球嘱咐道:“好生归还。”

当然,这毕竟也只是一场供人茶余饭后谈道的笑闻,周侍郎的婚事,必是要当今圣上做主的。然而周泽楷年纪尚轻,理当等过几年再行婚娶,中间择选的时日也富余些,亦有些家中有女的朝臣心中已动了算盘,纷纷托人来打听。周泽楷倒是不急,急的是龙椅上的那位,可恨自己没生位适龄的公主,要便宜了臣家之女。

自周泽楷任刑部侍郎以来,状元府的大小事务就没停过,因而他雨天出府散步绝非吃饱了饭没事做。这事儿要从今早说起,因新官上任,近日府中之礼未曾断过,贮了金玉宝器的礼盒摞起来足能堆半间屋子,周泽楷又是个天生不喜这些身外之物的,又恐今时收了礼,来日办事束缚手脚,便命人不管是好意的,还是有心攀结的,都照着礼单一一退还,怕引来不必要的罪责,又只好手书一幅字附上,虽不值钱,也能聊表寸心,不至于失礼。

自然,如此行事虽无不好,但代价也是相当可观的。休沐日一早,周泽楷便开始动笔,直至午后才勉强写完,可谓头晕脑胀,臂酸手疼。于是,再不管江总管如何劝说,周泽楷仍是换了身便服,撑伞出府散心去了。

城南远离市井民居,入目大多是山林农庄,平素行人不多,在落雨之时更无人迹,倒也能让周泽楷放下心来,顺着心意慢慢向前走着。他不曾记路之远近,约过了几片田畦,途径一座梅园。

此时已有日光破开云层,浮动的雨雾覆在吃水尚重的碧叶上,洗出一种朦胧的亮色。叶片遮掩下,一粒粒青梅相拥成簇,生得丰实,偶有雨珠顺着梅子外廓滑落,晶莹似玉露琼浆。

俨然一幅天成的文人画。

周泽楷驻足片刻,待到雨收,索性合了伞继续前行。

倏忽间,梅林处却有了一阵枝叶喧闹的动静。他原以为是农人前来巡园,而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
周泽楷侧首看去时,发觉有一穿蓑戴笠之人,跃至一棵梅树上,看样子大约是在摘梅子。他皱了皱眉,心道:现在梅庄里的伙计都是这么摘梅的么?

他生了兴趣,颇有些好奇地再往原处望上一眼,却又看见那人拈起一粒方才所摘取的梅子,随意蹭了蹭衣边,往嘴里送去。

光天化日之下,这竟是个潜入园中偷梅子的?

待料定心中所想,周泽楷轻身一纵,跃过围栅落定在梅园隐蔽处。他步息尚轻,鞋履覆过落叶时无半分声响,而那犹在树上的贼也无任何反应,依旧不知饕足地摘梅。

等到周泽楷终于离那贼仅存了半步之遥,那人才似有若无地啧了一声,将手中刚摘好的最后一粒梅子扔进早已充实的布袋,如燕般灵巧一跃至更远些的一棵梅树上。

……被发现了。

这贼必是身手不凡,先不论其他,只一门轻功便已是登峰造极。周泽楷愣了片刻,又将目光挪到那贼身上。

因背光的缘故,并不能很清晰地看清对方模样。但眼神终究是能看清的——对方同样也在看着他。那双眼里含着的目光,不似周泽楷一般的沉静,简单却又难以名状。

周泽楷觉得自己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,明明是带着笑意的,却像是难以捉摸的深潭。他在对上这双眼的那一瞬,总觉得未及看破对方,却已将自己全然剖露。

那人就这么坦荡地立于不远不近的地方,打量着他。

而周泽楷照他惯用的寡语简言道:“入园摘梅,理当交钱。”他并未直接戳穿对方的偷盗行径,而是以旁敲侧击的方法,提示他应当做什么。

“你同这园主是何关系?”树上之人听了问话,不气不恼,更无悔过遮掩之词,反倒作出好笑状问他。

“素不相识,”周泽楷摇了摇头,见他无递钱悔改之心,便伸手道,“梅子。”

也不知那人是回错了意还是扮傻充愣,竟恍然大悟道:“要梅子?早说啊!来,分你点,过两日雨水再多就不如这个好吃了。”

“不是,”周泽楷见这法子不管用,只得绕回原意,“钱。”

这回贼的神色变了,周泽楷见他如此,原以为他终于打算弃恶从善,却不想那人大义凛然地回答:“要钱没有,要命也没有!”言罢,一跃而起,想要逃走。

可惜这贼时运不济,遇上的是个死心眼的,周泽楷不达目的不罢休,追过了好几片林地。

最终,在一片茶林里,两人一前一后停了下来。

“多大仇啊周侍郎?我猜你明年去试试武举,也一样能夺魁的。”那贼携着一大袋子梅逃,自是吃亏,如今累得喘气,还不忘揶揄。

五步之外的周泽楷怔了怔,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缘何相识,那人却已趁着他分神的间隙,悄没声儿溜了。

原来这累极之态也是能装得如此之像的么?当真狡猾。

惊愕间,一粒犹带雨水的青梅自空中抛来,稳稳当当落进了周泽楷的掌间。

他将那梅擎在手间看了会儿,终是没细究出这人的底细,只得叹了口气,将梅放到口中轻咬。

甜,亦有微末的酸。

那日,周泽楷只是素衣出行,也未带银钱,故在回府之后,遣人隐了身份,偷将梅园亏损付还给了园家。

 

(贰)

五月,月已圆过又亏。此时鹿角方解,高柳蝉嘶。

城中容与楼悬出一面崭新旗巾,引得过往行人争看。

“好大爷,您慢些,可别碰了人。”这是个又想瞧又礼让的。

“嗨!不就是年年办的诗会嘛!喏,你们看,楼上的彩条都系起来咯。”有老者拄着木杖路过,便指着楼上了然道。

原来这容与楼并非寻常旗亭,是城内好些风雅人士捐建的。这些人大多是为官的,亦或是家中富贵的,因而也只管投了钱,素日酒水营生,并不太在意盈亏。每年在这楼里,皆要办上几场规则玩法不同的诗文集会,但凡有兴致的,都可参会。一来可识世间隐匿之才,二来能结交志同道合之友,因而对于那些达官显贵的公子们来说,这诗会才是生意之外的正事。

于每年夏至之时所办的诗会初以“携荷”命名,既应时又应景。做东者命人在酒楼每层的风廊处皆悬挂着底字不同的彩条,全由参加者随意挑拣启封。运道好的,所选韵字皆遂诗心;运道差的,虽大抵与摘魁无缘,倒也不妨作出来,权当引宾朋一哂。

去岁抱走大堂里那翁荷花的,是陶轩老爷家的门客叶秋,他所解的是个“松”字,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已书成一稿,更以此诗力压余作,众人虽不爽他宁可托人抱走荷花,也不愿亲自露面,但可恨叶秋终究是名至实归,教人无错可指。别的不说,那诗里一句“山枫仅顾红,自在绿老松”,让那日自做东的楼家少爷絮絮地念了好久,只觉甚妙,便取“老松”二字为下年诗会命名,故今年的诗会比起往年不同,名作“老松会”了。

不知今年哪位诗家能抱走那翁荷花?

这疑问在众人心头悄然而生时,已有专程赶到的文人雅客陆陆续续进了楼。更有闲来无事或过路起心的,亦跟着进楼讨座儿。

日色还未褪尽,离这一场诗会开始尚早,而最终胜者,会是这来来往往中的谁,不至入夜是难以分晓的。

 

月泊雕楼时,容与楼大堂的那一柱诗香已燃了小半截,各人取好各字,领了笔墨写作。

周泽楷独自站立在容与楼上望着晚市行人车马。他只着一件素灰色的单衣,又沐在月光中,似是入画的玉人。他自小便喜欢乖乖坐着,一言不发地看物,不论是一粒石、一页书,还是任何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,他都乐于细细地观想一番。正如此刻,他俯瞰着万家灯火之时,虽沉默不语,但却不代表他一无所想、置身物外。

而总有人将他拉回世事。

“想找个没人的地方,不想就又遇见你了。”

周泽楷在未转身时便觉此声尤其熟悉,待回头看清,竟发觉此人便是一月多前所追的那个偷梅贼。

此时此刻,这贼已卸去了披蓑戴笠的贫农扮相,换上了一身绣着暗纹的黑纱锦袍,倒生出几分高贵出尘的气质来。

“我叫叶修。”那人抢在周泽楷说话之前先行开口,又将名帖摊出,验明真身。

容与楼的诗会虽有意者皆能进出,但收到邀帖的人到底与寻常人不同些,不是东家旧识故交,便是声名在外的文官雅士。总而言之,一句话,工于诗词,为人端正。

工于诗词暂且不提,这为人端正就能让周泽楷好好思考质疑一番。

叶修见周泽楷若有所思,已明晓他意,当即解释道:“你别在意,那梅园,我年年都去的。”

年年都去?那园主竟不知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,没多养些看家护院的人防贼防盗么?当然,先不论是否打得过。

周泽楷抬眼看他。

“哦,你那日尝着还好吗?好的话来年一道去,哥知道哪棵最好。”

一个偷了梅的贼,还在明知身份的情况下对着刑部侍郎侃侃而谈。若换了旁人坐这官位,怕是早将面前之人扔进大牢了。

“哦忘了说,那园是我弟开的。”

“……”这不该是最不该忘的要事么?

然而周侍郎官做久了,自有面对万事万话处变不惊的妙宗,他不多问,只听叶修继续讲。

叶修往栏杆上一靠,颇怀念地说道:“小时候,我和我弟就喜欢吃梅子,爬了墙去隔壁人家偷了一袋子,我爹就搬家法,下手是真狠。后来跪长廊的时候,我弟说长大了就去种梅子,我说他肯定种不过我,他不服还闹,结果被老头子听见,我俩又被拉去打了一顿。我爹和寻常人家爹差不多,天天要我们读书上进考功名的那种,就是严格些……”

叶修将一段少年时光慢慢讲着,他嘴角牵起一个微小却深刻的弧度,似是盛了楼头月光般温柔。他将旧事和盘托出,就仿似面前伫立着的,不是一个仅照面两度的人,而是久别重逢的挚友。

“现在我弟倒真出息了,会做生意,还种了一园子梅,也能报答哥哥的抚养之恩了……”

大约是连老天都听不惯这番言语了 ,话音未落,楼底扬起一阵急促琴音,似乱雨入水,惊风拂盏。知晓规则的,瞬时明白了诗香已尽,此刻应评诗文了。

于是各层各间的,无论已作的还是未作的,都往楼底聚去了,还有围在二三楼木栏朝下望的。

半晌,楼家少爷便捧起一张诗稿,指着身旁那翁荷花道:“今年能抱走新荷的,仍是叶秋!”因将诗稿又递放一旁,供人赏看。

众人见诗稿上果真提名叶秋二字,再一读诗文,原先心有不甘的,也暗自偃旗息鼓,原先已诚服的,待得此时,也毫不压抑地朗声诵道:

“苇蓑犹泊钓,林斧不闻樵。寂寞对台榭,清贫怀箪瓢。”*

读罢,叹赞褒扬之声鹊起,一时难息。

“你觉得如何?”叶修望了眼楼外的月,问的却是楼内的诗。月光映在他的眼眸间,似是潭水囿月。

“甚好。”周泽楷虽不在这类地方轻易作诗,但明知他身份的人,皆晓他在文章诗词上造诣匪浅。

叶修笑了笑,遂将那月碎作星点光屑,浮在眼底。

“是吧,我也觉着好。”

 

题目出自诗经

*出自《红楼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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